每日一篇经典
时间一八九八年(戊戌)初秋,康梁等的维新运动失败了。早半天。
地点北京,裕泰大茶馆。
人物王利发刘麻子庞太监唐铁嘴康六小牛儿松二爷黄胖子宋恩子常四爷秦仲义吴祥子李三老人康顺子二德子乡妇茶客甲、乙、丙、丁马五爷小妞茶房一二人
〔幕启:这种大茶馆现在已经不见了。在几十年前,每城都起码有一处。这里卖茶,也卖简单的点心与菜饭。玩鸟的人们,每天在蹓够了画眉、黄鸟等之后,要到这里歇歇腿,喝喝茶,并使鸟儿表演歌唱。商议事情的,说媒拉纤的,也到这里来。那年月,时常有打群架的,但是总会有朋友出头给双方调解;三五十口子打手,经调人东说西说,便都喝碗茶,吃碗烂肉面(大茶馆特殊的食品,价钱便宜,作起来快当),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总之,这是当日非常重要的地方,有事无事都可以来坐半天。
〔在这里,可以听到最荒唐的新闻,如某处的大蜘蛛怎么成了精,受到雷击。奇怪的意见也在这里可以听到,象把海边上都修上大墙,就足以挡住洋兵上岸。这里还可以听到某京戏演员新近创造了什么腔儿,和煎熬鸦片烟的最好的方法。这里也可以看到某人新得到的奇珍——一个出土的玉扇坠儿,或三彩的鼻烟壶。这真是个重要的地方,简直可以算作文化交流的所在。
〔我们现在就要看见这样的一座茶馆。
〔一进门是柜台与炉灶——为省点事,我们的舞台上可以不要炉灶;后面有些锅勺的响声也就够了。屋子非常高大,摆着长桌与方桌,长凳与小凳,都是茶座儿。隔窗可见后院,高搭着凉棚,棚下也有茶座儿。屋里和凉棚下都有挂鸟笼的地方。各处都贴着“莫谈国事”的纸条。
〔有两位茶客,不知姓名,正眯着眼,摇着头,拍板低唱。有两三位茶客,也不知姓名,正入神地欣赏瓦罐里的蟋蟀。两位穿灰色大衫的——宋恩子与吴祥子,正低声地谈话,看样子他们是北衙门的办案的(侦缉)。
〔今天又有一起打群架的,据说是为了争一只家鸽,惹起非用武力解决不可的纠纷。假若真打起来,非出人命不可,因为被约的打手中包括着善扑营的哥儿们和库兵,身手都十分厉害。好在,不能真打起来,因为在双方还没把打手约齐,已有人出面调停了——现在双方在这里会面。三三两两的打手,都横眉立目,短打扮,随时进来,往后院去。
〔马五爷在不惹人注意的角落,独自坐着喝茶。
〔王利发高高地坐在柜台里。
〔唐铁嘴踏拉着鞋,身穿一件极长极脏的大布衫,耳上夹着几张小纸片,进来。
王利发唐先生,你外边蹓蹓吧!
唐铁嘴(惨笑)王掌柜,捧捧唐铁嘴吧!送给我碗茶喝,我就先给您相相面吧!手相奉送,不取分文!(不容分说,拉过王利发的手来)今年是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您贵庚是……
王利发(夺回手去)算了吧,我送给你一碗茶喝,你就甭卖那套生意口啦!用不着相面,咱们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由柜台内走出,让唐铁嘴坐下)坐下!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戒了大烟,就永远交不了好运!这是我的相法,比你的更灵验!
〔松二爷和常四爷都提着鸟笼进来,王利发向他们打招呼。他们先把鸟笼子挂好,找地方坐下。松二爷文诌诌的,提着小黄鸟笼;常四爷雄赳赳的,提着大而高的画眉笼。茶房李三赶紧过来,沏上盖碗茶。他们自带茶叶。茶沏好,松二爷、常四爷向邻近的茶座让了让。
松二爷您喝这个!(然后,往后院看了看)
常四爷您喝这个!(然后,往后院看了看)
松二爷好象又有事儿?
常四爷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早到城外头去啦;到茶馆来干吗?
〔二德子,一位打手,恰好进来,听见了常四爷的话。
二德子(凑过去)你这是对谁甩闲话呢?
常四爷(不肯示弱)你问我哪?花钱喝茶,难道还教谁管着吗?
松二爷(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说这位爷,您是营里当差的吧?来,坐下喝一碗,我们也都是外场人。
二德子你管我当差不当差呢!
常四爷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
二德子甭说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要动手)
〔别的茶客依旧进行他们自己的事。王利发急忙跑过来。
王利发哥儿们,都是街面上的朋友,有话好说。德爷,您后边坐!
〔二德子不听王利发的话,一下子把一个盖碗楼下桌去,摔碎。翻手要抓常四爷的脖领。
常四爷(闪过)你要怎么着?
二德子怎么着?我碰不了洋人,还碰不了你吗?
马五爷(并未立起)二德子,你威风啊!
二德子(四下扫视,看到马五爷)喝,马五爷,您在这儿哪?我可眼拙,没看见您!(过去请安)
马五爷有什么事好好地说,干吗动不动地就讲打?
二德子嗻!您说的对!我到后头坐坐去。李三,这儿的茶钱我候啦!(往后面走去)
常四爷(凑过来,要对马五爷发牢骚)这位爷,您圣明,您给评评理!
马五爷(立起来)我还有事,再见!(走出去)
常四爷(对王利发)邪!这倒是个怪人!
王利发您不知道这是马五爷呀?怪不得您也得罪了他!
常四爷我也得罪了他?我今天出门没挑好日子!
王利发(低声地)刚才您说洋人怎样,他就是吃洋饭的。信洋教,说洋话,有事情可以一直地找宛平县的县太爷去,要不怎么连官面上都不惹他呢!
常四爷(往原处走)哼,我就不佩服吃洋饭的!
王利发(向宋恩子、吴祥子那边稍一歪头,低声地)说话请留点神!(大声地)李三,再给这儿沏一碗来!(拾起地上的碎磁片)
松二爷盖碗多少钱?我赔!外场人不作老娘们事!
王利发不忙,待会儿再算吧!(走开)
〔纤手刘麻子领着康六进来。刘麻予先向松二爷、常四爷打招呼。
刘麻子您二位真早班儿!(掏出鼻烟壶,倒烟)您试试这个!刚装来的,地道英国造,又细又纯!
常四爷唉!连鼻烟也得从外洋来!这得往外流多少银子啊!
刘麻子咱们大清国有的是金山银山,永远花不完!您坐着,我办点小事!(领康六找了个座儿)
〔李三拿过一碗茶来。
刘麻子说说吧,十两银子行不行?你说干脆的!我忙,没工夫专伺候你!
康六刘爷!十五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吗?
刘麻子卖到窑子去,也许多拿一两八钱的,可是你又不肯!
康六那是我的亲女儿!我能够……
刘麻子有女儿,你可养活不起,这怪谁呢?
康六那不是因为乡下种地的都没法子混了吗?一家大小要是一天能吃上一顿粥,我要还想卖女儿,我就不是人!
刘麻子那是你们乡下的事,我管不着。我受你之托,教你不吃亏,又教你女儿有个吃跑饭的地方,这还不好吗?
康六到底给谁呢?
刘麻子我一说,你必定从心眼里乐意!一位在宫里当差的!
康六宫里当差的谁要个乡下丫头呢?
刘麻子那不是你女儿的命好吗?
康六谁呢?
刘麻子庞总管!你也听说过庞总管吧?侍候着太后,红的不得了,连家里打醋的瓶子都是玛瑙作的!
康六刘大爷,把女儿给太监作老婆,我怎么对得起人呢?
刘麻子卖女儿,无论怎么卖,也对不起女儿!你胡涂!你看,姑娘一过门,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绫罗绸缎,这不是造化吗?怎样,摇头不算点头算,来个干脆的!
康六自古以来,哪有……他就给十两银子?
刘麻子找遍了你们全村儿,找得出十两银子找不出?在乡下,五斤白面就换个孩子,你不是不知道!
康六我,唉!我得跟姑娘商量一下!
刘麻子告诉你,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耽误了事别怨我!快去快来!
康六唉!我一会儿就回来!
刘麻子我在这儿等着你!
康六(慢慢地走出去)
刘麻子(凑到松二爷、常四爷这边来)乡下人真难办事,永远没有个痛痛快快!
松二爷这号生意又不小吧?
刘麻子也甜不到哪儿去,弄好了,赚个元宝!
常四爷乡下是怎么了?会弄得这么卖儿卖女的!
刘麻子谁知道!要不怎么说,就是一条狗也得托生在北京城里嘛!
常四爷刘爷,您可真有个狠劲儿,给拉拢这路事!
刘麻子我要不分心,他们还许找不到买主呢!(忙岔话)松二爷,(掏出个小时表来)您看这个!
松二爷(接表)好体面的小表!
刘麻子您听听,嘎登嘎登地响!
松二爷(听)这得多少钱?
刘麻子您爱吗?就让给您!一句话,五两银子!您玩够了,不爱再要了,我还照数退钱!东西真地道,传家的玩艺!
常四爷我这儿正咂摸这个味儿:咱们一个人身上有多少洋玩艺儿啊!老刘,就看你身上吧:洋鼻烟,洋表,洋缎大衫,洋布裤褂……
刘麻子洋东西可是真漂亮呢!我要是穿一身土布,象个乡下脑壳,谁还理我呀!
常四爷我老觉乎着咱们的大缎子,川绸,更体面!
刘麻子松二爷,留下这个表吧,这年月,戴着这么好的洋表,会教人另眼看待!是不是这么说,您哪?
松二爷(真爱表,但又嫌贵)我……
刘麻子您先戴两天,改日再给钱!
〔黄胖子进来。
黄胖子(严重的沙眼,看不清楚,进门就请安)哥儿们,都瞧我啦!我请安了!都是自己弟兄,别伤了和气呀!
王利发这不是他们,他们在后院哪!
黄胖子我看不大清楚啊!掌柜的,预备烂肉面。有我黄胖子,谁也打不起来!(往里走)
二德子(出来迎接)两边已经见了面,您快来吧!
〔二德子同黄胖子入内。
〔茶房们一趟又一趟地往后面送茶水。老人进来,拿着些牙签、胡梳、耳挖勺之类的小东西,低着头慢慢地挨着茶座儿走;没人买他的东西。他要往后院去,被李三截住。
李三老大爷,您外边蹓蹓吧!后院里,人家正说和事呢,没人买您的东西!(顺手儿把剩茶递给老人一碗)
松二爷(低声地)李三!(指后院)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要这么拿刀动杖的?
李三(低声地)听说是为一只鸽子。张宅的鸽子飞到了李宅去,李宅不肯交还……唉,咱们还是少说话好,(问老人)老大爷您高寿啦?
老人(喝了茶)多谢!八十二了,没人管!这年月呀,人还不如一只鸽子呢!唉!(慢慢走出去)
〔秦仲义,穿得很讲究,满面春风,走进来。
王利发哎哟!秦二爷,您怎么这样闲在,会想起下茶馆来了?也没带个底下人?
秦仲义来看看,看看你这年轻小伙子会作生意不会!
王利发唉,一边作一边学吧,指着这个吃饭嘛。谁叫我爸爸死的早,我不干不行啊!好在照顾主儿都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有不周到的地方,都肯包涵,闭闭眼就过去了。在街面上混饭吃,人缘儿顶要紧。我按着我父亲遗留下的老办法,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人的喜欢,就不会出大岔子!您坐下,我给您沏碗小叶茶去!
秦仲义我不喝!也不坐着!
王利发坐一坐!有您在我这儿坐坐,我脸上有光!
秦仲义也好吧!(坐)可是,用不着奉承我!
王利发李三,沏一碗高的来!二爷,府上都好?您的事情都顺心吧?
秦仲义不怎么太好!
王利发您怕什么呢?那么多的买卖,您的小手指头都比我的腰还粗!
唐铁嘴(凑过来)这位爷好相貌,真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虽无宰相之权,而有陶朱之富!
秦仲义躲开我!去!
王利发先生,你喝够了茶,该外边活动活动去!(把唐铁嘴轻轻推开)
唐铁嘴唉!(垂头走出去)
秦仲义小王,这儿的房租是不是得往上提那么一提呢?当年你爸爸给我的那点租钱,还不够我喝茶用的呢!
王利发二爷,您说的对,太对了!可是,这点小事用不着您分心,您派管事的来一趟,我跟他商量,该长多少租钱,我一定照办!是!嗻!
秦仲义你这小子,比你爸爸还滑!哼,等着吧,早晚我把房子收回去!
王利发您甭吓唬着我玩,我知道您多么照应我,心疼我,决不会叫我挑着大茶壶,到街上卖热茶去!
秦仲义你等着瞧吧!
〔乡妇拉着个十来岁的小妞进来。小妞的头上插着一根草标。李三本想不许她们往前走,可是心中一难过,没管。她们俩慢慢地往里走。茶客们忽然都停止说笑,看着她们。
小妞(走到屋子中间,立住)妈,我饿!我饿!
〔乡妇呆视着小妞,忽然腿一软,坐在地上,掩面低泣。
秦仲义(对王利发)轰出去!
王利发是!出去吧,这里坐不住!
乡妇哪位行行好?要这个孩子,二两银子!
常四爷李三,要两个烂肉面,带她们到门外吃去!
李三是啦!(过去对乡妇)起来,门口等着去,我给你们端面来!
乡妇(立起,抹泪往外走,好象忘了孩子;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搂住小妞吻她)宝贝!宝贝!
王利发快着点吧!
〔乡妇、小妞走出去。李三随后端出两碗面去。
王利发(过来)常四爷,您是积德行好,赏给她们面吃!可是,我告诉您:这路事儿太多了,太多了!谁也管不了!(对秦仲义)二爷,您看我说的对不对?
常四爷(对松二爷)二爷,我看哪,大清国要完!
秦仲义(老气横秋地)完不完,并不在乎有人给穷人们一碗面吃没有。小王,说真的,我真想收回这里的房子!
王利发您别那么办哪,二爷!
秦仲义我不但收回房子,而且把乡下的地,城里的买卖也都卖了!
王利发那为什么呢?
秦仲义把本钱拢在一块儿,开工厂!
王利发开工厂?
秦仲义嗯,顶大顶大的工厂!那才救得了穷人,那才能抵制外货,那才能救国!(对王利发说而眼看着常四爷)唉,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你不懂!
王利发您就专为别人,把财产都出手,不顾自己了吗?
秦仲义你不懂!只有那么办,国家才能富强!好啦,我该走啦。我亲眼看见了,你的生意不错,你甭再耍无赖,不长房钱!
王利发您等等,我给您叫车去!
秦仲义用不着,我愿意蹓跶蹓跶!
〔秦仲义往外走,王利发送。
〔小牛儿搀着庞太监走进来。小牛儿提着水烟袋。
庞太监哟!秦二爷!
秦仲义庞老爷!这两天您心里安顿了吧?
庞太监那还用说吗?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告诉您,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
秦仲义我早就知道!
〔茶客们忽然全静寂起来,几乎是闭住呼吸地听着。
庞太监您聪明,二爷,要不然您怎么发财呢!
秦仲义我那点财产,不值一提!
庞太监太客气了吧?您看,全北京城谁不知道秦二爷!您比作官的还厉害呢!听说呀,好些财主都讲维新!
秦仲义不能这么说,我那点威风在您的面前可就施展不出来了!哈哈哈!
庞太监说得好,咱们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哈哈哈!
秦仲义改天过去给您请安,再见!(下)
庞太监(自言自语)哼,凭这么个小财主也敢跟我逗嘴皮子,年头真是改了!(问王利发)刘麻子在这儿哪?
王利发总管,您里边歇着吧!
〔刘麻子早已看见庞太监,但不敢靠近,怕打搅了庞太监、秦仲义的谈话。
刘麻子喝,我的老爷子!您吉祥!我等了您好大半天了!(搀庞太监往里面走)
〔宋恩子、吴祥子过来请安,庞太监对他们耳语。
〔众茶客静默了一阵之后,开始议论纷纷。
茶客甲谭嗣同是谁?
茶客乙好象听说过!反正犯了大罪,要不,怎么会问斩呀!
茶客丙这两三个月了,有些作官的,念书的,乱折腾乱闹,咱们怎能知道他们捣的什么鬼呀!
茶客丁得!不管怎么说,我的铁杆庄稼又保住了!姓谭的,还有那个康有为,不是说叫旗兵不关钱粮,去自谋生计吗?心眼多毒!
茶客丙一份钱粮倒叫上头克扣去一大半,咱们也不好过!
茶客丁那总比没有强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叫我去自己谋生,非死不可!
王利发诸位主顾,咱们还是莫谈国事吧!
〔大家安静下来,都又各谈各的事。
庞太监(已坐下)怎么说?一个乡下丫头,要二百银子?
刘麻子(侍立)乡下人,可长得俊呀!带进城来,好好地一打扮、调教,准保是又好看,又有规矩!我给您办事,比给我亲爸爸作事都更尽心,一丝一毫不能马虎!
〔唐铁嘴又回来了。
王利发铁嘴,你怎么又回来了?
唐铁嘴街上兵荒马乱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庞太监还能不搜查搜查谭嗣同的余党吗?唐铁嘴,你放心,没人抓你!
唐铁嘴嗻,总管,您要能赏给我几个烟泡儿,我可就更有出息了!
〔有几个茶客好象预感到什么灾祸,一个个往外溜。
松二爷咱们也该走啦吧!天不早啦!
常四爷嗻!走吧!
〔二灰衣人——宋恩子和吴祥子走过来。
宋恩子等等!
常四爷怎么啦?
宋恩子刚才你说“大清国要完”?
常四爷我,我爱大清国,怕它完了!
吴样子(对松二爷)你听见了?他是这么说的吗?
松二爷哥儿们,我们天天在这儿喝茶。王掌柜知道:我们都是地道老好人!
吴祥子问你听见了没有?
松二爷那,有话好说,二位请坐!
宋恩子你不说,连你也锁了走!他说“大清国要完”,就是跟谭嗣同一党!
松二爷我,我听见了,他是说……
宋恩子(对常四爷)走!
常四爷上哪儿?事情要交代明白了啊!
宋恩子你还想拒捕吗?我这儿可带着“王法”呢!(掏出腰中带着的铁链子)
常四爷告诉你们,我可是旗人!
吴祥子旗人当汉奸,罪加一等!锁上他!
常四爷甭锁,我跑不了!
宋恩子量你也跑不了!(对松二爷)你也走一趟,到堂上实话实说,没你的事!
〔黄胖子同三五个人由后院过来。
黄胖子得啦,一天云雾散,算我没白跑腿!
松二爷黄爷!黄爷!
黄胖子(揉揉眼)谁呀?
松二爷我!松二!您过来,给说句好话!
黄胖子(看清)哟,宋爷,吴爷,二位爷办案哪?请吧!
松二爷黄爷,帮帮忙,给美言两句!
黄胖子官厅儿管不了的事,我管!官厅儿能管的事呀,我不便多嘴!(问大家)是不是?
众嗻!对!
〔宋恩子、吴祥子带着常四爷、松二爷往外走。
松二爷(对王利发)看着点我们的鸟笼子!
王利发您放心,我给送到家里去!
〔常四爷、松二爷、宋恩子、吴祥子同下。
黄胖子(唐铁嘴告以庞太监在此)哟,老爷在这儿哪?听说要安份儿家,我先给您道喜!
庞太监等吃喜酒吧!
黄胖子您赏脸!您赏脸!(下)
〔乡妇端着空碗进来,往柜上放。小妞跟进来。
小妞妈!我还饿!
王利发唉!出去吧!
乡妇走吧,乖!
小妞不卖妞妞啦?妈!不卖啦?妈!
乡妇乖!(哭着,携小妞下)
〔康六带着康顺子进来,立在柜台前。
康六姑娘!顺子!爸爸不是人,是畜生!可你叫我怎办呢?你不找个吃饭的地方,你饿死!我不弄到手几两银子,就得叫东家活活地打死!你呀,顺子,认命吧,积德吧!
康顺子我,我……(说不出话来)
刘麻子(跑过来)你们回来啦?点头啦?好!来见见总管!给总管磕头!
康顺子我……(要晕倒)
康六(扶住女儿)顺子!顺子!
刘麻子怎么啦?
康六又饿又气,昏过去了!顺子!顺子!
庞太监我要活的,可不要死的!
〔静场。
茶客甲(正与乙下象棋)将!你完啦
时间与前幕相隔十余年,现在是袁世凯死后,帝国主义指使中国军阀进行割据,时时发动内战的时候。初夏,上午。
地点同前幕。
人物王淑芬报童康顺子李三常四爷康大力王利发松二爷老林难民数人宋恩子老陈巡警吴样子崔久峰押大令的兵七人公寓住客二、三人军官唐铁嘴刘麻子大兵三、五人
〔幕启:北京城内的大茶馆已先后相继关了门。“裕泰”是硕果仅存的一家了,可是为避免被淘汰,它已改变了样子与作风。现在,它的前部仍然卖茶,后部却改成了公寓。前部只卖茶和瓜子什么的;“烂肉面”等等已成为历史名词。厨房挪到后边去,专包公寓住客的伙食。茶座也大加改良:一律是小桌与藤椅,桌上铺着浅绿桌布。墙上的“醉八仙”大画,连财神龛,均已撤去,代以时装美人——外国香烟公司的广告画。“莫谈国事”的纸条可是保存了下来,而且字写的更大。王利发真象个“圣之时者也”,不但没使“裕泰”灭亡,而且使它有了新的发展。
〔因为修理门面,茶馆停了几天营业,预备明天开张。王淑芬正和李三忙着布置,把桌椅移了又移,摆了又摆,以期尽善尽美。
〔王淑芬梳时行的圆髻,而李三却还带着小辫儿。
〔二、三学生由后面来,与他们打招呼,出去。
王淑芬(看李三的辫子碍事)三爷,咱们的茶馆改了良,你的小辫儿也该剪了吧?
李三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
王淑芬也不能那么说!三爷你看,听说西直门的德泰,北新桥的广泰,鼓楼前的天泰,这些大茶馆全先后脚儿关了门!只有咱们裕泰还开着,为什么?不是因为拴子的爸爸懂得改良吗?
李三哼!皇上没啦,总算大改良吧?可是改来改去,袁世凯还是要作皇上。袁世凯死后,天下大乱,今儿个打炮,明儿个关城,改良?哼!我还留着我的小辫儿,万一把皇上改回来呢!
王淑芬别顽固啦,三爷!人家给咱们改了民国,咱们还能不随着走吗?你看,咱们这么一收拾,不比以前干净,好看?专招待文明人,不更体面?可是,你要还带着小辫儿,看着多么不顺眼哪!
李三太太,你觉得不顺眼,我还不顺心呢!
王淑芬哟,你不顺心?怎么?
李三你还不明白?前面茶馆,后面公寓,全仗着掌柜的跟我两个人,无论怎么说,也忙不过来呀!
王淑芬前面的事归他,后面的事不是还有我帮助你吗?
李三就算有你帮助,打扫二十来间屋子,侍候二十多人的伙食,还要沏茶灌水,买东西送信,问问你自己,受得了受不了!
王淑芬三爷,你说的对!可是呀,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有个事儿作也就得念佛!咱们都得忍着点!
李三我干不了!天天睡四、五个钟头的觉,谁也不是铁打的!
王淑芬唉!三爷,这年月谁也舒服不了!你等着,大拴子暑假就高小毕业,二拴子也快长起来,他们一有用处,咱们可就清闲点啦。从老王掌柜在世的时候,你就帮助我们,老朋友,老伙计啦!
〔王利发老气横秋地从后面进来。
李三老伙计?二十多年了,他们可给我长过工钱?什么都改良,为什么工钱不跟着改良呢?
王利发哟!你这是什么话呀?咱们的买卖要是越作越好,我能不给你长工钱吗?得了,明天咱们开张,取个吉利,先别吵嘴,就这么办吧!Allright?(注:Allright,在这里是“好吗?”的意思。)
李三就怎么办啦?不改我的良,我干不下去啦!
〔后面叫:“李三!李三!”
王利发崔先生叫,你快去!咱们的事,有工夫再细研究!
李三哼!
王淑芬我说,昨天就关了城门,今儿个还说不定关不关,三爷,这里的事交给掌柜的,你去买点菜吧!别的不说,咸菜总得买下点呀!
〔后面又叫:“李三!李三!”
李三对,后边叫,前边催,把我劈成两半儿好不好!(忿忿地往后走)
王利发拴子的妈,他岁数大了点,你可得……
王淑芬他抱怨了大半天了!可是抱怨的对!当着他,我不便直说;对你,我可得说实话:咱们得添人!
王利发添人得给工钱,咱们赚得出来吗?我要是会干别的,可是还开茶馆,我是孙子!
〔远处隐隐有炮声。
王利发听听,又他妈的开炮了!你闹,闹!明天开得了张才怪!这是怎么说的!
王淑芬明白人别说胡涂话,开炮是我闹的?
王利发别再瞎扯,干活儿去!嘿!
王淑芬早晚不是累死,就得叫炮轰死,我看透了!(慢慢地往后边走)
王利发(温和了些)拴子的妈,甭害怕,开过多少回炮,一回也没打死咱们,北京城是宝地!
王淑芬心哪,老跳到嗓子眼里,宝地!我给三爷拿菜钱去。(下)
〔一群男女难民在门外央告。
难民掌柜的,行行好,可怜可怜吧!
王利发走吧,我这儿不打发,还没开张!
难民可怜可怜吧!我们都是逃难的!
王利发别耽误工夫!我自己还顾不了自己呢!
〔巡警上。
巡警走!滚!快着!
〔难民散去。
王利发怎样啊?六爷!又打得紧吗?
巡警紧!紧得厉害!仗打得不紧,怎能够有这么多难民呢!上面交派下来,你出八十斤大饼,十二点交齐!城里的兵带着干粮,才能出去打仗啊!
王利发您圣明,我这儿现在光包后面的伙食,不再卖饭,也还没开张,别说八十斤大饼,一斤也交不出啊!
巡警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命令,你瞧着办吧!(要走)
王利发您等等!我这儿千真万确还没开张,这您知道!开张以后,还得多麻烦您呢!得啦,您买包茶叶喝吧!(递钞票)您多给美言几句,我感恩不尽!
巡警(接票子)我给你说说看,行不行可不保准!
〔三、五个大兵,军装破烂,都背着枪,闯进门口。
巡警老总们,我这儿正查户口呢,这儿还没开张!
大兵屌!
巡警王掌柜,孝敬老总们点茶钱,请他们到别处喝去吧!
王利发老总们,实在对不起,还没开张,要不然,诸位住在这儿,一定欢迎!(递钞票给巡警)
巡警(转递给兵们)得啦,老总们多原谅,他实在没法招待诸位!
大兵屌!谁要钞票?要现大洋!
王利发老总们,让我哪儿找现洋去呢?
大兵屌!揍他个小舅子!
巡警快!再添点!
王利发(掏)老总们,我要是还有一块,请把房子烧了!(递钞票)
大兵屌!(接钱下,顺手拿走两块新桌布)
巡警得,我给你挡住了一场大祸!他们不走呀,你就全完,连一个茶碗也剩不下!
王利发我永远忘不了您这点好处!
巡警可是为这点功劳,你不得另有份意思吗?
王利发对!您圣明,我胡涂!可是,您搜我吧,真一个铜子儿也没有啦!(掀起褂子,让他搜)您搜!您搜!
巡警我干不过你!明天见,明天还不定是风是雨呢!(下)
王利发您慢走!(看巡警走去,跺脚)他妈的!打仗,打仗!今天打,明天打,老打,打他妈的什么呢?
〔唐铁嘴进来,还是那么瘦,那么脏,可是穿着绸子夹袍。
唐铁嘴王掌柜!我来给你道喜!
王利发(还生着气)哟!唐先生?我可不再白送茶喝!(打量,有了笑容)你混的不错呀!穿上绸子啦!
唐铁嘴比从前好了一点!我感谢这个年月!
王利发这个年月还值得感谢!听着有点不搭调!
唐铁嘴年头越乱,我的生意越好!这年月,谁活着谁死都碰运气,怎能不多算算命、相相面呢?你说对不对?
王利发Yes(注:Yes,即“对”的意思。),也有这么一说!
唐铁嘴听说后面改了公寓,租给我一间屋子,好不好?
王利发唐先生,你那点嗜好,在我这儿恐怕……
唐铁嘴我已经不吃大烟了!
王利发真的?你可真要发财了!
唐铁嘴我改抽“白面”啦。(指墙上的香烟广告)你看,哈德门烟是又长又松,(掏出烟来表演)一顿就空出一大块,正好放“白面儿”。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这点福气还小吗?
王利发福气不小!不小!可是,我这儿已经住满了人,什么时候有了空房,我准给你留着!
唐铁嘴你呀,看不起我,怕我给不了房租!
王利发没有的事!都是久在街面上混的人,谁能看不起谁呢?这是知心话吧?
唐铁嘴你的嘴呀比我的还花哨!
王利发我可不光耍嘴皮子,我的心放得正!这十多年了,你白喝过我多少碗茶?你自己算算!你现在混的不错,你想着还我茶钱没有?
唐铁嘴赶明儿我一总还给你,那一共才有几个钱呢!(搭讪着往外走)
〔街上卖报的喊叫:“长辛店大战的新闻,买报瞧,瞧长辛店大战的新闻!”报童向内探头。
报童掌柜的,长辛店大战的新闻,来一张瞧瞧?
王利发有不打仗的新闻没有?
报童也许有,您自己找!
王利发走!不瞧!
报童掌柜的,你不瞧也照样打仗!(对唐铁嘴)先生,您照顾照顾?
唐铁嘴我不象他,(指王利发)我最关心国事!(拿了一张报,没给钱即走)
〔报童追唐铁嘴下。
王利发(自言自语)长辛店!长辛店!离这里不远啦!(喊)三爷,三爷!你倒是抓早儿买点菜去呀,待一会儿准关城门,就什么也买不到啦!嘿!(听后面没人应声,含怒往后跑)
〔常四爷提着一串腌萝卜,两只鸡,走进来。
常四爷王掌柜!
王利发谁?哟,四爷!您干什么哪?
常四爷我卖菜呢!自食其力,不含糊!今儿个城外头乱乱哄哄,买不到菜;东抓西抓,抓到这么两只鸡,几斤老腌萝卜。听说你明天开张,也许用的着,特意给你送来了!
王利发我谢谢您!我这儿正没有辙呢!
常四爷(四下里看)好啊!好啊!收拾得好啊!大茶馆全关了,就是你有心路,能随机应变地改良!
王利发别夸奖我啦!我尽力而为,可就怕天下老这么乱七八糟!
常四爷象我这样的人算是坐不起这样的茶馆喽!
〔松二爷走进来,穿的很寒酸,可是还提着鸟笼。
松二爷王掌柜!听说明天开张,我来道喜!(看见常四爷)哎哟!四爷,可想死我喽!
常四爷二哥!你好哇?
王利发都坐下吧!
松二爷王掌柜,你好?太太好?少爷好?生意好?
王利发(一劲儿说)好!托福!(提起鸡与咸菜)四爷,多少钱?
常四爷瞧着给,该给多少给多少!
王利发对!我给你们弄壶茶来!(提物到后面去)
松二爷四爷,你,你怎么样啊?
常四爷卖青菜哪!铁杆庄稼没有啦,还不卖膀子力气吗?二爷,您怎么样啊?
松二爷怎么样?我想大哭一场!看见我这身衣裳没有?我还象个人吗?
常四爷二哥,您能写能算,难道找不到点事儿作?
松二爷嗻,谁愿意瞪着眼挨饿呢!可是,谁要咱们旗人呢!想起来呀,大清国不一定好啊,可是到了民国,我挨了饿!
王利发(端着一壶茶回来。给常四爷钱)不知道您花了多少,我就给这么点吧!
常四爷(接钱,没看,揣在怀里)没关系!
王利发二爷,(指鸟笼)还是黄鸟吧?哨的怎样?
松二爷嗻,还是黄鸟!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有了点精神)你看看,看看,(打开罩子)多么体面!一看见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
王利发松二爷,不准说死!有那么一天,您还会走一步好运!
常四爷二哥,走!找个地方喝两盅儿去!一醉解千愁!王掌柜,我可就不让你啦,没有那么多的钱!
王利发我也分不开身,就不陪了!
〔常四爷、松二爷正往外走,宋恩子和吴祥子进来。他们俩仍穿灰色大衫,但袖口瘦了,而且罩上青布马褂。
松二爷(看清楚是他们,不由地上前请安)原来是你们二位爷!
〔王利发似乎受了松二爷的感染,也请安,弄得二人愣住了。
宋恩子这是怎么啦?民国好几年了,怎么还请安?你们不会鞠躬吗?
松二爷我看见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儿!不能不请安!
王利发我也那样!我觉得请安比鞠躬更过瘾!
吴祥子哈哈哈哈!松二爷,你们的铁杆庄稼不行了,我们的灰色大褂反倒成了铁杆庄稼,哈哈哈!(看见常四爷)这不是常四爷吗?
常四爷是呀,您的眼力不错!戊戌年我就在这儿说了句“大清国要完”,叫您二位给抓了走,坐了一年多的牢!
宋恩子您的记性可也不错!混的还好吧?
常四爷托福!从牢里出来,不久就赶上庚子年;扶清灭洋,我当了义和团,跟洋人打了几仗!闹来闹去,大清国到底是亡了,该亡!我是旗人,可是我得说公道话!现在,每天起五更弄一挑子青菜,绕到十点来钟就卖光。凭力气挣饭吃,我的身上更有劲了!什么时候洋人敢再动兵,我姓常的还准备跟他们打打呢!我是旗人,旗人也是中国人哪!您二位怎么样?
吴祥子瞎混呗!有皇上的时候,我们给皇上效力,有袁大总统的时候,我们给袁大总统效力;现而今,宋恩子,该怎么说啦?
宋恩子谁给饭吃,咱们给谁效力!
常四爷要是洋人给饭吃呢?
松二爷四爷,咱们走吧!
吴祥子告诉你,常四爷,要我们效力的都仗着洋人撑腰!没有洋枪洋炮,怎能够打起仗来呢?
松二爷您说的对!嗻!四爷,走吧!
常四爷再见吧,二位,盼着你们快快升官发财!(同松二爷下)
宋恩子这小子!
王利发(倒茶)常四爷老是那么又倔又硬,别计较他!(让茶)二位喝碗吧,刚沏好的。
宋恩子后面住着的都是什么人?
王利发多半是大学生,还有几位熟人。我有登记簿子,随时报告给“巡警阁子”。我拿来,二位看看?
吴样子我们不看簿子,看人!
王利发您甭看,准保都是靠得住的人!
宋恩子你为什么爱租学生们呢?学生不是什么老实家伙呀!
王利发这年月,作官的今天上任,明天撤职,作买卖的今天开市,明天关门,都不可靠!只有学生有钱,能够按月交房租,没钱的就上不了大学啊!您看,是这么一笔账不是?
宋恩子都叫你咂摸透了!你想的对!现在,连我们也欠饷啊!
吴祥子是呀,所以非天天拿人不可,好得点津贴!
宋恩子就仗着有错拿,没错放的,拿住人就有津贴!走吧,到后边看看去!
吴祥子走!
王利发二位,二位!您放心,准保没错儿!
宋恩子不看,拿不到人,谁给我们津贴呢?
吴祥子王掌柜不愿意咱们看,王掌柜必会给咱们想办法!咱们得给王掌柜留个面子!对吧?王掌柜!
王利发我……
宋恩子我出个不很高明的主意:干脆来个包月,每月一号,按阳历算,你把那点……
吴样子那点意思!
宋恩子对,那点意思送到,你省事,我们也省事!
王利发那点意思得多少呢?
吴样子多年的交情,你看着办!你聪明,还能把那点意思闹成不好意思吗?
李三(提着菜筐由后面出来)喝,二位爷!(请安)今儿个又得关城门吧!(没等回答,往外走)
〔二、三学生匆匆地回来。
学生三爷,先别出去,街上抓伕呢!(往后面走去)
李三(还往外走)抓去也好,在哪儿也是当苦力!
〔刘麻子丢了魂似的跑来,和李三碰了个满怀。
李三怎么回事呀?吓掉了魂儿啦!
刘麻子(喘着)别,别,别出去!我差点叫他们抓了去!
王利发三爷,等一等吧!
李三午饭怎么开呢?
王利发跟大家说一声,中午咸菜饭,没别的办法!晚上吃那两只鸡!
李三好吧!(往回走)
刘麻子我的妈呀,吓死我啦!
宋恩子你活着,也不过多买卖几个大姑娘!
刘麻子有人卖,有人买,我不过在中间帮帮忙,能怪我吗?(把桌上的三个茶杯的茶先后喝净)
吴祥子我可是告诉你,我们哥儿们从前清起就专办革命党,不大爱管贩卖人口,拐带妇女什么的臭事。可是你要叫我们碰见,我们也不再睁一眼闭一眼!还有,象你这样的人,弄进去,准锁在尿桶上!
刘麻子二位爷,别那么说呀!我不是也快挨饿了吗?您看,以前,我走八旗老爷们、宫里太监们的门子。这么一革命啊,可苦了我啦!现在,人家总长次长,团长师长,要娶姨太太讲究要唱落子的坤角,戏班里的女名角,一花就三千五千现大洋!我干瞧着,摸不着门!我那点芝麻粒大的生意算得了什么呢?
宋恩子你呀,非锁在尿桶上,不会说好的!
刘麻子得啦,今天我孝敬不了二位,改天我必有一份儿人心!
吴样子你今天就有买卖,要不然,兵荒马乱的,你不会出来!
刘麻子没有!没有!
宋恩子你嘴里半句实话也没有!不对我们说真话,没有你的好处!王掌柜,我们出去绕绕;下月一号,按阳历算,别忘了!
王利发我忘了姓什么,也忘不了您二位这回事!
吴祥子一言为定啦!(同宋恩子下)
王利发刘爷,茶喝够了吧?该出去活动活动!
刘麻子你忙你的,我在这儿等两个朋友。
王利发咱们可把话说开了,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在这儿作你的生意,这儿现在改了良,文明啦!
〔康顺子提着个小包,带着康大力,往里边探头。
康大力是这里吗?
康顺子地方对呀,怎么改了样儿?(进来,细看,看见了刘麻子)大力,进来,是这儿!
康大力找对啦?妈!
康顺子没错儿!有他在这儿,不会错!
王利发您找谁?
康顺子(不语,直奔过刘麻子去)刘麻子,你还认识我吗?(要打,但是伸不出手去,一劲地颤抖)你,你,你个……(要骂,也感到困难)
刘麻子你这个娘儿们,无缘无故地跟我捣什么乱呢?
康顺子(挣扎)无缘无故?你,你看看我是谁?一个男子汉,干什么吃不了饭,偏干伤天害理的事!呸!呸!
王利发这位大嫂,有话好好说!
康顺子你是掌柜的?你忘了吗?十几年前,有个娶媳妇的太监?
王利发您,您就是庞太监的那个……
康顺子都是他(指刘麻子)作的好事,我今天跟他算算账!(又要打,仍未成功)
刘麻子(躲)你敢!你敢!我好男不跟女斗!(随说随往后退)我,我找人来帮我说说理!(撒腿往后面跑)
王利发(对康顺子)大嫂,你坐下,有话慢慢说!庞太监呢?
康顺子(坐下喘气)死啦。叫他的侄子们给饿死的。一改民国呀,他还有钱,可没了势力,所以侄子们敢欺负他。他一死,他的侄子们把我们轰出来了,连一床被子都没给我们!
王利发这,这是……?
康顺子我的儿子!
王利发您的……?
康顺子也是买来的,给太监当儿子。
康大力妈!你爸爸当初就在这儿卖了你的?
康顺子对了,乖!就是这儿,一进这儿的门,我就晕过去了,我永远忘不了这个地方!
康大力我可不记得我爸爸在哪里卖了我的!
康顺子那时候,你不是才一岁吗?妈妈把你养大了的,你跟妈妈一条心,对不对?乖!
康大力那个老东西,掐你,拧你,咬你,还用烟签子扎我!他们人多,咱们打不过他们!要不是你,妈,我准叫他们给打死了!
康顺子对!他们人多,咱们又太老实!你看,看见刘麻子,我想咬他几口,可是,可是,连一个嘴巴也没打上,我伸不出手去!
康大力妈,等我长大了,我帮助你打!我不知道亲妈妈是谁,你就是我的亲妈妈!
康顺子好!好!咱们永远在一块儿,我去挣钱,你去念书!(稍愣了一会儿)掌柜的,当初我在这儿叫人买了去,咱们总算有缘,你能不能帮帮忙,给我找点事作?我饿死不要紧,可不能饿死这个无倚无靠的好孩子!
〔王淑芬出来,立在后边听着。
王利发你会干什么呢?
康顺子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作家常饭,都会!我是乡下人,我能吃苦,只要不再作太监的老婆,什么苦处都是甜的!
王利发要多少钱呢?
康顺子有三顿饭吃,有个地方睡觉,够大力上学的,就行!
王利发好吧,我慢慢给你打听着!你看,十多年前那回事,我到今天还没忘,想起来心里就不痛快!
康顺子可是,现在我们母子上哪儿去呢?
王利发回乡下找你的老父亲去!
康顺子他?他是活是死,我不知道。就是活着,我也不能去找他!他对不起女儿,女儿也不必再叫他爸爸!
王利发马上就找事,可不大容易!
王淑芬(过来)她能洗能作,又不多要钱,我留下她了!
王利发你?
王淑芬难道我不是内掌柜的?难道我跟李三爷就该累死?
康顺子掌柜的,试试我!看我不行,您说话,我走!
王淑芬大嫂,跟我来!
康顺子当初我是在这儿卖出去的,现在就拿这儿当作娘家吧!大力,来吧!
康大力掌柜的,你要不打我呀,我会帮助妈妈干活儿!(同王淑芬、康顺子下)
王利发好家伙,一添就是两张嘴!太监取消了,可把太监的家眷交到这里来了!
李三(掩护着刘麻子出来)快走吧!(回去)
王利发就走吧,还等着真挨两个脆的吗?
刘麻子我不是说过了吗,等两个朋友?
王利发你呀,叫我说什么才好呢!
刘麻子有什么法子呢!隔行如隔山,你老得开茶馆,我老得干我这一行!到什么时候,我也得干我这一行!
〔老林和老陈满面笑容地走进来。
刘麻子(二人都比他年轻,他却称呼他们哥哥)林大哥,陈二哥!(看王不满意,赶紧说)王掌柜,这儿现在没有人,我借个光,下不为例!
王利发她(指后边)可是还在这儿呢!
刘麻子不要紧了,她不会打人!就是真打,他们二位也会帮助我!
王利发你呀!哼!(到后边去)
刘麻子坐下吧,谈谈!
老林你说吧!老二!
老陈你说吧!哥!
刘麻子谁说不一样啊!
老陈你说吧,你是大哥!
老林那个,你看,我们俩是把兄弟!
老陈对!把兄弟,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老林他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现大洋?
老陈林大哥也有几块现大洋!
刘麻子一共多少块呢?说个数目!
老林那,还不能告诉你咧!
老陈事儿能办才说咧!
刘麻子有现大洋,没有办不了的事!
老林真的?
老陈真的?
刘麻子说假话是孙子!
老林那么,你说吧,老二!
老陈还是你说,哥!
老林你看,我们是两个人吧?
刘麻子嗯!
老陈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吧?
刘麻子嗯!
老林没人耻笑我们的交情吧?
刘麻子交情嘛,没人耻笑!
老陈也没人耻笑三个人的交情吧?
刘麻子三个人?都是谁?
老林还有个娘儿们!
刘麻子嗯!嗯!嗯!我明白了!可是不好办,我没办过!你看,平常都说小两口儿,哪有小三口儿的呢!
老林不好办?
刘麻子太不好办啦!
老林(问老陈)你看呢?
老陈还能白拉倒吗?
老林不能拉倒!当了十几年兵,连半个媳妇都娶不上!他妈的!
刘麻子不能拉倒,咱们再想想!你们到底一共有多少块现大洋?
〔王利发和崔久峰由后面慢慢走来。刘麻子等停止谈话。
王利发崔先生,昨天秦二爷派人来请您,您怎么不去呢?您这么有学问,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又作过国会议员,可是住在我这里,天天念经;干吗不出去作点事呢?您这样的好人,应当出去作官!有您这样的清官,我们小民才能过太平日子!
崔久峰惭愧!惭愧!作过国会议员,那真是造孽呀!革命有什么用呢,不过自误误人而已!唉!现在我只能修持,忏悔!
王利发您看秦二爷,他又办工厂,又忙着开银号!
崔久峰办了工厂、银号又怎么样呢?他说实业救国,他救了谁?救了他自己,他越来越有钱了!可是他那点事业,哼,外国人伸出一个小指头,就把他推倒在地,再也起不来!
王利发您别这么说呀!难道咱们就一点盼望也没有了吗?
崔久峰难说!很难说!你看,今天王大帅打李大帅,明天赵大帅又打王大帅。是谁叫他们打的?
王利发谁?哪个混蛋?
崔久峰洋人!
王利发洋人?我不能明白!
崔久峰慢慢地你就明白了。有那么一天,你我都得作亡国奴!我干过革命,我的话不是随便说的!
王利发那么,您就不想想主意,卖卖力气,别叫大家作亡国奴?
崔久峰我年轻的时候,以天下为己任,的确那么想过!现在,我可看透了,中国非亡不可!
王利发那也得死马当活马治呀!
崔久峰死马当活马治?那是妄想!死马不能再活,活马可早晚得死!好啦,我到弘济寺去,秦二爷再派人来找我,你就说,我只会念经,不会干别的!(下)
〔宋恩子、吴样子又回来了。
王利发二位!有什么消息没有?
〔宋恩子、吴祥子不语,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看着刘麻子等。
〔刘麻子不知如何是好,低下头去。
〔老陈、老林也不知如何是好,相视无言。
〔静默了有一分钟。
老陈哥,走吧?
老林走!
宋恩子等等!(立起来,挡住路)
老陈怎么啦?
吴祥子(也立起)你说怎么啦?
〔四人呆呆相视一会儿。
宋恩子乖乖地跟我们走!
老林上哪儿?
吴祥子逃兵,是吧?有些块现大洋,想在北京藏起来,是吧?有钱就藏起来,没钱就当土匪,是吧?
老陈你管得着吗?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要打)
宋恩子你?可惜你把枪卖了,是吧?没有枪的干不过有枪的,是吧?(拍了拍身上的枪)我一个人揍你这样的八个!
老林都是弟兄,何必呢?都是弟兄!
吴祥子对啦!坐下谈谈吧!你们是要命呢?还是要现大洋?
老陈我们那点钱来的不容易!谁发饷,我们给谁打仗,我们打过多少次仗啊!
宋恩子逃兵的罪过,你们可也不是不知道!
老林咱们讲讲吧,谁叫咱们是弟兄呢!
吴祥子这象句自己人的话!谈谈吧!
王利发(在门口)诸位,大令过来了!
老陈啊!(惊惶失措,要往里边跑)
老林啊!(惊惶失措,要往里边跑)
宋恩子别动!君子一言:把现大洋分给我们一半,保你们俩没事!咱们是自己人!
老林就那么办!自己人!
老陈就那么办!自己人!
〔“大令”进来:二捧刀——刀缠红布——背枪者前导,手捧令箭的在中,四持黑红棍者在后。军官在最后押队。
吴祥子(和宋恩子、老林、老陈一齐立正,从帽中取出证章,叫军官看)报告官长,我们正在这儿盘查一个逃兵。
军官就是他吗?(指刘麻子)
吴祥子(指刘麻子)就是他!
军官绑!
刘麻子(喊)老爷!我不是!不是!
军官绑!(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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